雨幕低垂，大別山的花崗巖于濕潤中靜默，仿佛在無聲地回憶。峭拔的崖壁旁，松柏肅穆如披甲的衛(wèi)士。山花零落枝頭，融入墜落的雨滴，悄然沒入深谷幽澗。雨水浸潤著這橫亙鄂豫皖三省的磅礴山體，也滲入它褶皺深深、溝壑縱橫的腹地，浸濕那些深藏的英烈往事。

時光回溯到1938年。日軍挾海空優(yōu)勢，沿長江北岸和大別山北麓向武漢發(fā)起攻擊。這莽莽蒼蒼的大別山，驟然成為江北主戰(zhàn)場。日寇的鐵蹄踏過安徽六安、霍山，又兵分兩路——左路直撲豫南固始、商城，意圖穿越大別山北麓直搗武漢；右路則殺氣騰騰撲向羅山、信陽，妄圖迂回包抄。侵略者的算盤打得響，卻低估了這片土地的堅韌。

中國軍隊寸土必爭，浴血阻擊，狠狠挫敗日寇鋒芒。與此同時，中國共產(chǎn)黨領(lǐng)導(dǎo)的新四軍和地方抗日武裝，如尖刀般插入敵后。他們發(fā)動群眾，開辟豫鄂邊抗日根據(jù)地，在日偽心臟地帶展開艱苦卓絕的游擊戰(zhàn)。山林是屏障，人民是靠山。這支不屈的力量，牽制和消滅了大量日偽軍。新四軍第5師和豫南軍民，用鮮血和生命在大別山的溝壑峰巒間，譜寫了一曲曲氣壯山河的輝煌史詩，留下了無數(shù)感天動地的英雄傳奇。

此刻，山風(fēng)呼嘯著穿過層巒疊嶂，拂過松濤如怒的峰頂，仿佛仍在傳遞當(dāng)年的捷報。夏日的大別山，溪瀑淙淙，林壑染翠。那些風(fēng)云激蕩、血火交織的歲月，已化作一段永恒的集體記憶——山風(fēng)過處，花崗巖峰嶺如聞號令，起伏奔騰，共同托舉起腳下這片傲然挺立于江淮之間的土地。

終年繚繞的云霧，曾是大別山天然的甲胄。民族危亡之時，在這原始林莽深處，戰(zhàn)士的身軀曾轟然倒下，如同鐵樹的種子落入巖縫間的沃土。于是，千萬棵鐵樹開花，千萬位英雄站起，前仆后繼，在這蒼茫混沌里，如竹筍般破土而出，倔強地刺向陰霾籠罩的天空。

有一位終老于大山的奶奶，臨終前常久久凝視如血色浸染的黃昏，仿佛穿透歲月煙塵，回望那段她銘記終生的記憶。那時，她還是個少女，蜷縮在山巖罅隙形成的幽暗小洞里。一道刺目天光從峰巒一線天縫隙射下，像利刃照亮對面峻峭山梁——在那里，一名戰(zhàn)士倒下。日本鬼子的皮靴聲、吆喝聲在山谷間回蕩，他們反復(fù)搜山，盤桓在那具破碎的遺體旁。終于，寂靜降臨。她顫抖著爬出山洞，在那片赭紅色、布滿碎石的山坡上，用雙手艱難掘開一個淺坑。沒有棺木，沒有儀式，她將那位素昧平生的戰(zhàn)士安葬，用野花編成一個樸素的花環(huán)，輕放在新隆起的土堆上。

清冽山泉叮咚作響，曾滴入戰(zhàn)士們的竹筒瓦罐。在糧食極度匱乏的艱難歲月，大別山谷的戰(zhàn)士們充滿革命樂觀主義精神。他們壯志凌云，苦練殺敵本領(lǐng)，只為隨時準(zhǔn)備向入侵者發(fā)起致命一擊。當(dāng)云霧散開，豁然開朗之際，往往伴隨著一場戰(zhàn)斗的勝利。那振奮人心的消息，會借著穿透深谷的鷹唳，傳遍每一道山梁、每一個村落，點燃人們心中的希望之火。

一封泛黃的抗戰(zhàn)烈士遺書，在歲月中輾轉(zhuǎn)流傳。紙頁上，樸拙的字跡力透紙背：“爹娘放心，兒在隊伍上有吃有喝，打鬼子要緊！”對年輕的妻子，他寫道：“照顧好家，等勝利！”對志同道合的伙伴，他豪邁寫道：“等大伙手里都有了槍桿子，定能把鬼子趕回老家去！”字里行間，是報平安的寬慰，是必勝的信念，是對親人最深的掛念，唯獨沒有對犧牲的恐懼。多年后，當(dāng)他的孫輩手捧這封珍貴的遺書，一字一句地辨認(rèn)、誦讀，那熟悉的鄉(xiāng)音俚調(diào)仿佛在他們耳畔響起。從那橫平豎直的筆畫里，他們讀懂了那樸實文字深處蘊藏著的信念鋒芒。

硝煙已散盡。如今，青瓦白墻的村舍新居，如珠玉般點綴在大別山的額間。昔日刀劈斧削般的褶皺溝壑間，爛漫的油桐花、沉甸甸的油茶果和飽滿的板栗隨山風(fēng)搖曳。飛鳥如精靈，穿梭于林靄晨霧，振翅飛向依山而建的新家園。

青山疊翠，碧溪蜿蜒，那些血與火的抗戰(zhàn)傳說，早已融入這山水血脈之中。烈士陵園依山而建，青石壘砌的層層石階肅穆而上，那面鮮艷的五星紅旗，在峽谷勁風(fēng)中獵獵招展?；◢弾r墓碑沉默佇立著。一個民族深沉的悲愴與不屈的精神，都被時光之刀深深鐫刻進這堅硬的肌骨紋理之中，為后來者撐起一片遮風(fēng)擋雨、銘記歷史的蒼穹。

我曾在清明時節(jié)到訪過這里。那天，雨水順著殷紅的杜鵑花瓣滑落，那點點猩紅仿佛滲入千百年沉默的巖層深處。那個時節(jié)，從山腳到峰頂，層林盡染，杜鵑花如烈焰般燃燒著層層疊疊的山巒。我想，那噴薄而出、仿佛要沖破冰冷石壁的鮮紅花瓣，分明源自當(dāng)年每一滴融入這大別山骨血的滾燙骨髓。歷史已成往事，山石依舊沉默?？赡锹奖橐白颇康孽r紅，好似當(dāng)年那無數(shù)面獵獵戰(zhàn)旗，在時光長河中無聲招展，永遠映照著這巍巍青山。

綠風(fēng)年復(fù)一年吹拂，喚醒大別山的每一道溝壑。踏青的游人循著山花芬芳而來，議論著“龍窩”“白馬尖”“黑凹”這些歷史的地名。當(dāng)游客懷著一份莊重肅穆，緩緩走進這片靜臥于山坳的陵園，整個山川的氣息驟然改變——風(fēng)過林梢，松濤陣陣，就像是當(dāng)年的沖鋒號在回響，壯懷激烈之情瞬間彌漫開來。

陵園內(nèi)，散落的青石桌凳無言佇立。稚嫩的孩童手持潔白菊花，在石桌上輕輕攤開描繪烽火歲月的圖畫書。那些烙印于石、流傳于山谷、銘刻于心的故事里的英雄，似乎正安坐于石椅之上，靜靜諦聽著后輩的童音。

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兵，在孫女的攙扶下，步履蹣跚地攀上陵園石階。他的到來驚起了棲息的山雀，它們撲棱著翅膀掠過新葉初綻的櫟樹與馬尾松梢頭。那位老兵微駝卻不失挺拔的身軀肅立在戰(zhàn)友墓碑前，仿佛一枚鮮活的、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歷史坐標(biāo)，深深刻入這方山石的歲月肌理。

這由古老地殼隆起形成的蒼翠群山，從未遺忘任何一方樸素的青石墓碑。那些以生命叩醒沉睡村莊的先行者，當(dāng)新土覆蓋在他們身上，每一個被深深鐫刻在堅硬山巖上的名字，都會發(fā)出激蕩云谷、穿越時空的回響。在先行者長眠的地方，那些曾經(jīng)承載過他們英勇身軀的山石上的草木，早已默默鋪展——它們正以漫山遍野、生生不息的姿態(tài)，深深扎根于這片熱土，蔭庇著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和平安寧。

在群山懷抱的最幽深處，那些融入花崗巖靈魂的名字與故事，依舊在無聲地生長、沉淀。雨水年年沖刷著墓碑的棱角，那刻入石髓的精神印記卻愈發(fā)清晰、堅韌。當(dāng)盛夏的艷陽穿透林隙，灑落大地，那搖曳的綠意與山花，都在訴說著一段段大別山的故事，傳唱著每一位曾將滾燙熱血深情澆灌在這里的英雄先輩的不朽傳奇。（溫 青）

（來源：解放軍報）